听新闻
放大镜
那个女孩,未有过光
2021-07-22 10:07:00  来源:检察日报

  那是2018年的夏天。我临近毕业,事情大多安排妥当,整日无所事事。于是干脆跑到江南,一路上吃吃喝喝,顺便体会一番风土人情,总共待了十几天,姑且称之为毕业旅行吧。

  游览黑瓦白墙绿水间,也见了许多新奇的人和生活。有看书铺子却想当模特的同龄人,同我拍了一上午照片的饺子店老板摄影师,去过一百多个国家独自旅行睡青旅的上海阿姨……还有一位,就是这个小姑娘。

  1

  那是我去常州的第一天,也是此次旅行的第三站。一路从苏杭过来,满目的街市如昼,数日的旅程让人身心疲累,于是我改了去往南京的票,拐了个弯,来到了这个微湿的南方小城,暂作喘息。

  到达时已临近傍晚,我拖着行李,来到了事先预定的青旅。青旅是上下铺的4人间,环境地段不错,一晚上却只要几十块。偌大的屋子只有我一个人。我放下箱子背包,出门买了点水果餐点,再回来时,下铺的床上已经来了一个小姑娘。

  她看起来约摸十六七岁,只背了ー个书包,穿着简单白T恤、牛仔裤,瘦削稚嫩的身板让我想起似乎每个初中班上都有的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同学,风一吹,就摇摇摆摆的。

  我讶异于这么小的姑娘就独自出来做了背包客,便热切地想要上去攀谈一番,她却先跟我搭上话:“你是出来旅游的?”她看向我,青涩的脸庞并无半分怯懦。

  我很疑惑,问她,“你不是吗?”

  她笑了。

  不知怎的,我被这小姑娘笑出了一种自认无知的错觉。

  半晌儿,她歪着头说,我是被警察带过来的。

  原来,她是常州下辖镇上的人,因为男友和另一个男生为她争风吃醋,男友伤了人被拘留起来,常州警察将她也一并带来问话。由于下午刚刚做完笔录,回去的末班车又没了,便只能在青旅歇下。

  她兀自说着,带着无名的骄傲。

  2

  不知是出于对她这骄傲态度的反感,还是出于对别人隐私的尊重,我并没有追问下去。

  看我兴趣寥寥,她也转移了话题:“姐姐,要不要我今晚带你去酒吧玩?我还没来过常州的酒吧呢!”

  “你经常去酒吧?你今年多大了?”我狐疑地问道,心想,未成年人还是不要去酒吧。

  “对啊,我21了,比你小不了几岁。”

  “你现在在读大学吗?”也许是去酒吧玩的大学生?我极力想找点共同话题。

  “没有,我初中毕业就不念了。”

  我忽然意识到我问到了别人的痛处,但看向她,却是无所谓的样子。

  “那现在做什么工作?”我极力想掩饰我的不自在,只能继续这个话题。

  她一改前面的健谈,言语突然有些支吾起来,但我终于是从她闪烁的言语中明白了她的职业——陪酒小姐。

  对话戛然而止。

  我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整理行李的手呆呆地停住了,像台宕机的电脑。

  3

  我从未料想过这种可能性,于是脑中立时浮现出无数画面。

  我抑制住自己的震惊,努力想展现出礼貌,可嘴里的问题却接二连三全都蹦了出来。

  她则忽然变成了有问必答的“科普老师”,之前因介绍职业而产生的局促感也全都不翼而飞。

  “下药,然后拖进宾馆?哈哈哈哈,姐姐,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有‘少爷’和‘妈妈’们看着,除非自愿,要不他们不敢的!”

  “往酒里放毒品?哈哈哈,姐姐,毒品多贵啊,肯定不会,我们只陪酒。”

  “其实你被骚扰了,反而更好。有一次,我们包房的一个大爷骚扰我,我去找‘妈妈’告状,他为了平事,还多给我两百块呢!”

  她眉飞色舞地讲着,而我又一次呆若木鸡。

  4

  “你想来工作的话,我罩你啊。”她见我问得起劲,于是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啊?”我没反应过来。

  “怎么,你不想做这个工作吗?”

  “我的确没有想过。”这次我明白过来。但我实在无法装作对她的工作感兴趣,可又不能伤害她的骄傲,因此这番对话着实艰难。

  “你为什么没有想过呢?”她看着我正在收拾的行李箱,里面摆着几套衣服、化妆品和一部相机。

  接着,她像得到了答案:“你家里很有钱吗?”

  “不,不……”正当我要跟她辩驳一番,家里没钱也并不一定要这样时,她的手机响了。

  “有人给我打钱了!”她激动地指着聊天对话框里发过来的一百块红包,顾不得再管我家里到底有钱没钱。

  “我跟他们说,我在外地没钱吃饭了!”她美滋滋地向我解释。

  很快,我便知道了她口中的“他们”是谁——她打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对话框,不断地对着手机那端发嗲、要钱——似乎完全忘了她为什么今晚会在这里,也忘了她今晚还在拘留所的男友。

  5

  一整个晚上,这个青旅的四人间里都没再有别的客人住进来。等她再回过头跟我说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多钟。

  “我有钱了,请你吃饭吧,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她高兴地说。

  我内心有些反感,于是连声谢绝了。

  她没再说话,打开手机点了外卖。

  外卖来了,是一份鸡肉、西红柿炒蛋、一碗汤、一碗饭。一个人的量,她却要了两人份的餐具。

  “姐姐,你来吃点吧,这个鸡肉真的很好吃。”我极力拒绝,她于是直接拿筷子夹给我,我只得吃了一小块。

  “你为什么没上高中呢?”果然吃人嘴短。好像她也没那么讨厌了,我这样想着。

  “我学习不好啊,学习有什么意思?”她心不在焉地说。

  “那你可以读技校啊,学点技能。”我建议着。

  “我家没钱。有钱也不会给我念书的,我妈着急让我嫁人呢!”

  “怎么会呢?”我不可想象。

  “怎么不会?我如果没跑出来的话,估计早嫁人了吧!”她愤愤地。

  蓦地,她又说:“姐姐,如果我能一直有今天这样的饭吃该多好啊,我的愿望就是能天天吃肉!哈哈!”她迅速用笑声掩盖了失落。

  怪不得她看起来这样瘦小。

  我突然觉得嘴里的鸡肉有点难以下咽。

  “你可以从现在学点东西,总不能一辈子这样。”我小心地措辞,努力地想要帮她出个主意。

  我绞尽脑汁想词儿:“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学,你还年轻,学习总是没有错的。”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像个烦人的班主任,可我还是一直唠叨着给她听。

  但看她,又恢复了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对我的话,似乎也早已见怪不怪。

  我不知道该怎么点醒萍水相逢的她,也许也没有人能点醒。大概,我也成了尽说烦人话的绊脚石。

  6

  第二天醒来,她已经悄悄地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不会对她有一丝丝的影响?

  或者,她根本不会记得我是谁。然后转身,就又走进了那片风月场。

  在离开常州的火车上,我收到了她发过来的微信,那是我们自昨晚加好友后的第一次对话,没有铺垫、没有称呼、也没有一句问候。

  她发给我的是——“能给我200块钱吗?”

  瞬间,一种黑漆漆的无力感包裹住了我。

  我不知道该去怪谁。

  怪她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怪动辄侮辱她的初中老师?怪她那些所谓的“客人”?还是怪她自己?从来不知什么是正常生活的她,又该如何想象和拥有正常人的人生轨迹?

  人生的这条小路,她根本从一开始,就是赤着脚在荆棘丛中走。

  可是,在荆棘丛中,就一定要自甘堕落吗?

  我不知道答案。以我有限的人生经验,我根本连批评任何一个人的资格也没有。如果换作是我,如果遇到同样的境况,我会怎么做呢?如果我必然不会如此,但不代表别人的必然。

  7

  回想整个读书生涯,我不禁生出一丝后怕。

  如果小学的时候没有妈妈每天耳提面命,如果初中全都是讨厌我的老师,如果高中的自己突然厌学,如果大学天天沉迷电视剧和网购……仅仅毫厘间,也许我早已不是现在的我。

  当时的我们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早已风起云涌,暗潮涌动,可我们不曾察觉。我们一步踏下去,如果有点歪,然后安慰自己仅仅是个小失误,有时一个细微处,却决定了长长的未来,但常常我们浑然不觉。

  却不知,失之毫厘,早已差之千里。

  编辑:孙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