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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疑案侦破三境界
2023-11-28 17:10:00  来源:检察日报

  1987年,先锋派作家余华发表中篇小说《河边的错误》。2023年,小说中河边小镇的奇幻故事从抽象的文字具化为鲜活的荧幕形象,再次跃然于读者眼前。电影《河边的错误》低像素的胶卷画质,狭长蜿蜒的青石板路,低矮错落的砖瓦土墙,以及专属于上世纪90年代审美的男式中分与黑色皮夹克……时光缩影成一帧帧光感饱满的老胶卷,被岁月的齿轮带动着从眼前卷过。三十载光景悄然逝去,故事之外的观众,再度身临其境地踏入那片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水域。

  《河边的错误》看似披着悬疑与警匪的外衣,实则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影片无意分析证据与凶手,而是以刑警队队长马哲的故事引发观众思考。电影中的故事发生在1995年,养鹅老妪在池塘边被自己收养的疯子用镰刀杀害。吊诡的是,当晚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可疑人士相继离奇死亡,而马哲则试图将几起案件关联并寻找真相。

  我国近代著名国学大家王国维先生曾在《人间词话》中写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从黄发垂髫,再至满鬓华发,不同境界的人生千姿百态、各有风度。纵观河边连环凶杀疑案的告破历程,主人公的经历又何尝不是对应着人生的三重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故事的开端似乎早已暗示故事的结局:扮演警察的小男孩儿手握玩具手枪,自信满满地四处追捕逃犯,当他以为胜券在握时,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荒芜的废墟。小小的身躯茕茕孑立,迷茫与彷徨,慌张与无措,同天边倾盆而下的大雨一齐,将他裹挟与捆绑,不得动弹。雨夜过后,常在河边玩耍的小男孩儿是第一个发现河边尸体的目击证人。

  此时的马哲正处于人生的第一重境界。凶案真相的破解看似“昨夜西风凋碧树”,但马哲不惧“独上高楼”。他是受人景仰的刑警,也是即将步入幸福三口之家的“准父亲”。生命的希冀与蓬勃于此刻激励着马哲英勇无畏地前行。第一境界的马哲在余华的小说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当小男孩儿因为没有佩戴手表而无法确定发现尸体时间时,他便巧妙地问小男孩儿发现尸体时的天色。当面对到过凶案现场的可疑女人时,他会精准而犀利地发觉对方语言中的逻辑漏洞。当徒弟在警车上同马哲打趣:“我们运气还挺好的,一个线索断了,另一个线索就又出来了。”马哲便会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教育徒弟:“办案子不能靠运气!”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随着剧情层层递进,接二连三的凶杀案件频频出现。“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局势愈发波诡云谲,四处奔波的马哲愈发疲惫,案件却始终无进展。纵使“为伊消得人憔悴”,马哲始终毅然昂首踏入拨云见日的求真之旅,“衣带渐宽终不悔”。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在唯物辩证法的观点中,时间是一维的,运动是绝对的。马哲反复在案发的河边寻找线索,河边泛起的水雾笼罩着马哲踽踽独行的身影,似乎将马哲一点一点吞噬,之后缓缓湮没于光线难以触及之地。河水奔流不息,恰如世事变幻无常。当影片的镜头一次又一次掠过奔腾的河流,灰暗的水色似阴霾、似混沌,将一切谜团裹挟着真相冲刷而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故事的尾声,马哲独自坐在街边的饭店用餐,一旁却传来凶手“咯咯咯”般挑衅的笑声,分外刺耳。马哲索性冲出门外,四处寻找疯子的踪影,从主道到小巷,从街边到寺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回首的瞬间,马哲掏出配枪连连击发,凶手倒在血泊之中,然而当他冲向局长办公室掏出配枪准备证明自己时,却只看见完整无缺的七发子弹……

  影片《河边的错误》中,作为疑案开端线索的幺四婆婆的死亡疑云被原汁原味地保留。在此基础上,导演对河边连环凶杀疑案的缘起及结局作出独特解读,并对马哲、钱玲、王宏、许亮等主要人物形象予以艺术性重构,以此宣示影片别具一格而发人深省的鲜明主题。书中文字所呈现出的荒诞情景与复杂人性,以更为立体而生动的形式扩张为可视化的河边故事。影片中,刑警队队长马哲的破案与追凶历程贯穿始终,一次又一次查找疑犯的行动,一次又一次面临真相的抉择,层层递进,最终将剧情推向高潮。

  原著中的鲜明主题之一便是程序正义,程序正义的实现绝非仰赖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同态复仇,否则只是“恶”的无限次传递与无限度放大。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曾言:“我唯一所知的,便是我一无所知。”于刑警队队长马哲而言,绝对正义便是他终其一生所追寻的标准答案。或许,人人都曾经是或正变成马哲,将自己桎梏于一个标准答案之中。遗憾的是,人生不总是有标准答案。正如影片开场所引用的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的名言:“人理解不了命运,因此,我装扮成了命运。我换上了诸神那副糊涂又高深莫测的面孔。”余华写命运,不过是以入木三分的文字去直面人生百态:是《活着》中不断遇见希望又陷入绝望的福贵,是《许三观卖血记》中以卖血艰难度日却最终被时代所抛弃的许三观,是《第七天》中死无葬身之地的亡灵杨飞,是《古典爱情》中考取功名不成与心爱之人阴阳永隔的书生。他们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缺憾,他们的故事让我们得到透彻的感悟。

  静谧的河岸,河水一如往常潺潺流动,随后诡异地出现不和谐的景象。相去无几的开场,曾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哥伦比亚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笔下:“那个尴尬的傻子死了,人们才发现他美得惊心动魄。”在马尔克斯所撰写的短篇小说《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中,河边一具溺水者尸体吸引村中众人的目光,“男人和女人们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个华贵美丽的溺水者面前,他们的街道是多么荒凉,院子是多么乏味,梦想又是多么苍白”。最后,村民开始修缮道路,开始修葺房屋,开始做一切能够与溺水者的形象媲美的事情。

  倘若《河边的错误》描绘出的是具象的、具有缺憾的社会边缘群体,那么《世上最美的溺水者》则幻化出抽象的、完美无瑕的神话英雄人物。二者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都会触动观众的内心,让我们在凡俗的生活中思考“人”的价值与意义。

  编辑:孙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