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一片丘陵山区,村落依山而建,中间是大片农田,田垄间有一条溪水蜿蜒流过。小溪名叫“赤港湾”,溪流弯弯绕绕,曲折婉转,却少有人说得清它名字的由来。小时候偶尔天降大雨,从上游冲刷而下的暴雨,夹杂着黄泥、枝叶、杂物,使得往日清澈的溪水颜色变得污浊、浑黄。我猜测,这或许是它得名的真正原因。
据村里的老人说,小溪原本在离村子一里多远的田垄里。解放前的一个暴风雨之夜,对面村子的几个男人乘着天黑雨骤,用几块门板堵塞了原有的港道,在我们村边的农田里另扒开一个缺口。当夜,暴雨倾盆,山洪暴发,暴涨的洪水汹涌而来,而通道被堵,洪水便像一头因受困而发疯的野兽,在村脚的田野间奔走冲撞,随着地势起伏,左冲右突,横冲直撞,一夜之间,竟然在连绵起伏的田野间硬生生杀出了一条新路。
天亮了,村里人意外发现,夜里的一场暴雨竟让村前的一切变了模样:远处那条曾经奔流不息的港湾变得悄无声息,而眼前连片的田垄间却是浊浪翻滚,真可谓田畴变天堑。一切好像是远处的那条水龙连夜打了几个翻身,一夜之间奔跑到了屋门前。良田成沟壑,令视田地为命根的乡亲无不目瞪口呆,虽然心中痛惜,无奈山溪水急,只能任它汪洋恣肆了。
涨水的赤港湾是凶猛而危险的,但大多数时候,乡亲们眼中的赤港湾却是宁静而温和的。这条紧紧依偎在村庄怀抱里的溪流,像姑娘颈项上的一串项链,装点着山村的美丽。老人说赤港湾的源头是一座深不可测的大水库,除了特别干旱的季节偶尔会断流外,溪水淙淙,奔流不息。水流长年不停地流淌,不仅让水道日益深广,也在每个拐弯处冲出一个个的深潭。虽然每年都不乏溺水的事,暑天在水潭里戏水却是乡下伢儿雷打不动的节目。
发现伢儿偷偷玩水,大人总是又打又骂,可还是阻挡不了孩子们玩水的热情。通常是几个伢儿以放牛为名,先将自家耕牛拴在下游一处水潭的柳树桩上,然后急急地跑到上游深潭的高坎上轮流玩跳水的游戏,偶尔不小心手脚磕碰到潭底的怪石,撞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也不以为意,只是顺手在岸边扯两片树叶揉碎了,按在伤处,乐此不疲地继续未了的游戏。直到太阳西下,才牵着自家那条喝饱了溪水的耕牛回家。有一年夏天,同村一个叫强儿的娃,因为玩水忘了形,将水牛忘在了水湾里,只顾自己跑回家。不巧,当天中午起风暴,溪水暴涨,暴发的山洪将水牛裹挟着冲进了下游漫水桥的一个桥洞里。那年夏季,村里许多户人家都吃到了强儿爹送的牛肉。挨打是少不了的,强儿从那以后,如果上学迟到,再也不能哄骗老师说是去帮家里看牛了。
玩水累了,伢儿们喜欢掀开岸边的石头捉螃蟹。那时候,掀开一块石头,总会发现一只或几只拇指甲大小的青灰色小螃蟹藏在石头缝里。突然被人揭了盖子,猝不及防的小螃蟹便慌慌张张地横爬着四处乱跑。捏着小螃蟹的壳飞快地轻轻一甩,螃蟹便四脚朝天,露出了它米黄色的肚皮。被弄得翻转在地的小螃蟹一时惊慌失措,几对蟹爪无助地朝上胡乱地抓扯着。看了令人忍俊不禁,常常惹得捉它的人哈哈大笑。螃蟹虽小,一对螯足却凶狠有力,有时好不容易捉住了,却让它轻易就逃跑了,常常是才扔进盆里篮里,一眨眼的工夫就爬出来。
时间一长,小伙伴们便想出了对付螃蟹逃跑的方法。一是把它的两对螯足折断,这样它就跑不快了。但一定要眼疾手快,倘若不小心被夹到了,可是生疼!二是扯一根长水草,绑住螃蟹的一条腿,把小螃蟹一个接一个地拴在一根水草上。即便将草绳丢进水里,小螃蟹们着急各自逃命,群“蟹”无首,大家东奔西跑,却漫无方向,最后徒劳无功,反倒不容易跑掉。捉回家的螃蟹稍稍清洗,用菜油炸熟了,原本灰黑色的螃蟹一个个变得金黄,咬在嘴里吱吱作响,又香又脆,是食物匮乏年代不可多得的美味。
暑天农闲的傍晚,大人们偶尔会带着自家孩子到溪流洄水湾的深潭里“打泡湫”。这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刻,因为终于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玩水了。记得有一次,爷爷带着我们几个堂兄弟“打泡湫”,几个人相互嬉戏玩闹了一会,就各自散开了。过了一会,堂哥突然问:“老四哪里去了?”我们停下来一看,发现小弟果真不见了,几个人急忙在水潭里四处寻找。最后还是爷爷在水潭最深的水坑里把弟弟摸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沉下去的。爷爷让弟弟伏在自己大腿上,将满肚子的水挤压得吐出来后,弟弟便醒了。醒来的四弟仍旧去玩他的扎猛子。
虽然溪水长流不息,但大人很少让娃儿们到小溪里去洗澡,毕竟溪水冰凉,寒气太重。更重要的是,一段时间以来,因为上游的无序、过度建设开发,一遇暴雨,许多建筑和生活垃圾便被卷入溪水,顺流而下;违规排放的肥料和农药,也跟随水流,汇聚到了溪流中。日积月累,曾经清亮甘甜的溪水早已不复当年的颜色,变得污浊发臭,水底轻轻摇摆的水草和穿行其间的小鱼小虾都消失了,石头缝里的小螃蟹更是早已不见了踪影,就连溪岸边的野草都是一副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样子。听住在老家的父母说,村里人已不太敢下水,偶尔在溪水里泡一回,身上就会起发痒的红点。村里人眼中那条熟悉的溪湾变得陌生而难以亲近了……
于是,检察官的身影无数次出现在了这里。他们督促滥伐林木者及时植绿复绿,保持水土,维护生态平衡;倡导垃圾有序堆放、分类、回收,改善环境卫生;督促职能部门落实洞庭湖流域化肥减量、禁止有毒农药施用……慢慢地,溪湾里的垃圾一天天见少,浑浊的溪水一点点变清,水草又开始在溪底一丛丛生长,刁子鱼和小鲫鱼一群群回到了溪水里。
今年我回了一趟老家,一个人蹲在儿时玩闹的水潭边,看见溪水清澈透亮,蓝天白云和岸边疯长的水草在如镜的水面上重叠,水底翠绿的青草随波轻摇慢舞,像轻风拂过原野,鳑鲏和刁子鱼欢快地在溪水里相互追逐。
远处传来“扑通扑通”的声响,原来是村里的伢儿又在水潭里“打泡湫”了。乡里娃戏水喜欢相互打闹嬉戏,傍晚的溪湾里顿时热闹了起来,水潭里的鱼虾大概从未见过这种大阵势,都惊慌失措地一个劲拼命从水里向上蹦跶,试图跳出水潭,现场一派人欢鱼跃的热闹景象。
等众人上了岸,喧闹的水潭又恢复了宁静。落日的余晖静静倒映在溪水上,水面一片金黄,原本闹得最欢的刁子鱼,察觉到水潭恢复了宁静,仍不甘寂寞地纷纷跃出水面,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金色的夕阳映照在银白色的鱼鳞上,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傍晚的水潭里显得越发静寂了。此情此景,不由让我想起《岳阳楼记》中那句“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情景来。
现在的赤港湾像一位性格恬静、出水芙蓉般的少女,在村庄的臂弯里静静地流淌,日夜不息,一路向北,汇入大江大河,一直流到远方游子的心里、梦里。(王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