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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村那几年
2024-06-17 09:45:00  来源:检察日报

  我过25岁生日的那天,正在村里扶贫。年关将至,云幕低垂。一眼望去,阴郁、安静的世界衬浓了年的氛围,亚热带冬季的风吹得人缩头缩脑。村口,相才家的小孙子拿了一盒“摔炮”砸村委会的牌子,噼啪乱响,火药味夹着硫磺味,还有附近人家烧饭的香味,让我想起许多年前除夕那天放的挂炮,一家人齐齐整整预备的年饭。

  25岁那一年我做的事可以简单概括如下:夏至以前,在院里做行政人员,负责依法治县、党建工作和部分脱贫攻坚工作。夏至后,我和西南雨季的风一同到村上,全部工作概括为:入户、走访、在村里打转,与每一个遇见的人谈话,向他们学四川话。还有,劝住房没改建的农户改建住房,关心粮食和蔬菜。我在村委会里有间屋子,后窗面朝田地,稻苗青青。

  每天走访完后,坐在村口相才家的灶前烤鞋子。雨季里,空气像是可以抖出水来,我的脚汗又大,如果不烤烤,空置放几天也干不了。雨倏忽来去,天一暗,雨打青瓦的鸣奏就响起来。鸡从门外的雨帘中钻进屋里,抖抖雨,直愣愣地钉在灶边。主人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谈话,某一刻,谈话突然就停了下来,而且许久都没想起来再提起。这一刻,世界与我同在,不分美丑、贫富、老幼,所有的人都在等着雨停,在等待的间隙里,安逸地听一阵这自然的声音。

  那一刻,脱贫攻坚的所有目标全部具象化,就是为了让这种安逸普适所有人,所以我才在25岁来到村里,做一名驻村工作队队员。“脱贫攻坚路上,不能落下任何一个人。”要让政策像这场绵绵的雨,落到每一名困难群众的头上。

  雨后的天高远空阔,天蓝得要滴下来,细碎的云在日光下变换颜色,村子就在这云的下边,每一缕云丝的下面都能找到与我相关的贫困户。在龚家湾,我和第一书记曾数十次去杨义贵家里动员他改建住房,他的现实难题是:自己年纪大,又没有钱,没有能力修建。后来我们找职工捐款,以“村代建”的方式给他建好了房子。

  在松大爷家,我同他一起吃饭时下厨炒菜,结果盐放多了,齁得很,没想到这一盘苦咸苦咸的菜后来成了他屡次提起的人生温暖时刻,每一回见了我,都要聊聊这件事。从此我懂了,扶贫不是一个人的经历,是自己同许多困难户一起成长的故事。

  在扶贫的几年里,我希望所有的老人都能有一个安详的晚年,病痛能得到救治,残疾人可以活得有尊严一些,幼弱者能在学校里欢笑,不必过早地承受生活的压力和重担。要达成这一切的目标,我所能倚仗的唯有中央开出的脱贫攻坚政策,关于住房、关于医疗卫生、关于饮水、关于用电、关于看电视,这是一个人有尊严活着的倚靠,也是我们站在广阔田野上给贫困群众作保证的倚靠。

  在村里,夜里农户的灯熄得格外早,晚上九十点钟就能看见一天的星星。可是由于湿气重,星星像是隔在薄纱里,不及北方的通透明亮。村委会的坝子里,装着一盏太阳能的小路灯,灯光聚集在一处,各色的小虫子在灯下飞舞,那是一场生命追逐光源的狂潮。不知道为何,这样的景象总让我想起《剪灯余话》里的两句诗来:“秋波浅浅银灯下,春笋纤纤玉镜前。”我是怀人?还是思乡?

  6月底西南雨季开始,夜里睡下后,一会儿雨就来,打得瓦上铿铿锵锵地响。除了雨打青瓦的声音,只能偶尔听见一两声狗叫。这样的沉寂之下,人却越发清醒了。

  这种时刻,我总会想家。想到去世的亲人,夜里做梦,有许多次梦见奶奶,穿着寿衣,水淋淋地站在旧房的一角,眼神哀痛,她哀痛什么呢?

  那时我住在村委会办公室,门上边的小窗户没有安装玻璃,夜里蚊子从空隙间飞进来,绕着脑袋嗡嗡叫。实在闹得受不了,开灯打蚊子,屋子一亮,蚊子也被吓一跳,飞得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可能掉到地上。可是打嘛,它还总能躲过去。再睡它又再来,烦不胜烦。小咬更可恶,短裤和凉鞋是不敢穿的,一会儿爬一腿,咬的时候没感觉,有感觉的时候已经有一腿包了。我的体质好像天生很招蚊虫,工作队一同走访,另外两人老神在在,什么事都没有,我喷了花露水都不行,小咬还是拥着来咬,简直到了露不得肉的地步。那么湿热的天,整个人还要捂着。

  对付狗也是个坎儿。我以前让狗咬过,走在路上,稀里糊涂窜出来一条狗,给腿上就是一口,咬破了皮。再看狗的样子,毛又脏又乱,于是心就凉了半截。打疫苗的时候问大夫:“如果咬我的狗真是疯狗,这疫苗能防得住吗?”大夫给我讲了半天医理,然后却来了这么一句:“这就要看你运气了,不过你看着壮,应该没事。”话说得含蓄得很。回去后百度,才知道狂犬病的致死率几乎是百分之百!越看描述越怕,又偏偏赶上夜里发烧,觉得自己是活不成了,挣扎着起来写遗书……

  这以后遇见狗,不管多大,都怕得要命。入户走访时,大多贫困户家里都养着狗,走到屋子的一定距离,再不敢走,远远地叫:“主人家,赶个狗。”

  “过来嘛,我的狗不咬人。”肯定是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狗“汪汪汪”地一通叫,眼睛死盯着你,让你心里头一阵阵发麻。

  入户仅仅是入门的级别。入户后要多和农户聊天,最好能帮着做点事,这种道理实在太浅显不过,都懂。聊起来了,说啥?宣传政策怎么讲?照本宣科地念好多,农户是听不懂的。刚开始我还不懂这个道理,完成任务似的,一家家走访,宣传医保政策、住房政策、用水用电政策,上午才说完,下午有些贫困户就来村委会了:“听说村上又要弄啥子医保,要交钱吗?”

  “交什么钱?”村委会的人也纳闷,然后转头打电话过来,问我:“你给说的啥?怎么有这么多人来问?”我也觉得委屈。现在再看,当时居然觉得委屈,真是臊脸皮,拉家常说政策,说的叫个什么啊?从此才知道农村工作不好做,话语需要转换,用“活”语言。

  许多事,都是想着容易,实际做,要到点到人的,就难了。到点,要说到做到点子上,还要有分寸、有度。到人,要因人而异,同样的事换了人就必须换办法,这个懒是偷不得的。

  就拿帮农户做事来说,说起来这事挺简单,重活和技术活不算,人家不会让你做的,其实就连简单的事情,很可能也做不好,就我知道的都有好几例。有驻村工作队队员直戳戳地进人家里:“某某大爷,我来给你铺床。”然后根本就不听别人说什么,自顾自地做。铺的时候让旁边的人帮着拍些照片,自己任务是完成了,这是与农户同劳动啊?事实上,下午再去走访,好些床单都扯了,又收起来了。问他:“给你铺得好好的,你干吗要换下来?”

  “最近做活,身上脏,就用这个脏的,等干完了再换。”这样的情况其实普遍得很,我们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套别人的生活。做一天活,农户累得很,身子都快散架了,只想倒在床上就睡。

  扶贫几年,渐渐明白,粗暴地把自己认为好的价值观推销给别人,其实也是一种傲慢。让他干干净净的不好吗?当然好,可是这样的好,是没有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回想那几年扶贫,我觉得最大的收获便是改掉了这种傲慢的心态。

  每一年,在过生日的时候,母亲都要给我打个电话,电话里嘱咐我要吃好、穿暖。我已经是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哪需要这么啰啰唆唆叮嘱?再说生日过后没几天就是过年了,万家团圆,灯火盈门,我早就归心似箭了。村子里那些散在外面的人、那些在外奔波着不得闲的人也都归心似箭。所有的人都在数着日子,掐好时间杀鸡杀鸭,接下来,就是一家家欢聚的日子——热气腾腾,充满欢声笑语的日子。

  编辑:孙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