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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小院子,老榆树
2024-07-16 10:04:00  来源:检察日报

  我家曾经住在筷子胡同,就在筷子胡同的东首。院子有瓢大。上世纪50年代末,俺娘头一次进婆家门,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接着几乎晕倒——天底下,哪有这只有瓢大的家?!

  是有点小。两间半老北屋,不足七米宽,两间东屋加一猪圈,南北又不足十米。“三五个人站着,刚转过腚来。”俺娘恨恨地说。俺娘的娘家是大宅院,房子有三排,村里人一说“东场院”,就指我姥姥家。东场院,那相当于说大户人家。

  可就在这“大不过腚”的院子里,靠南墙竖着一盘磨粮食的磨;靠西墙直立着一棵老榆树,我记事时,就一搂抱粗。娘上坡挣工分,奶奶戴着花镜纳鞋底,被关在老家的我,只能围着老榆树转。我抱抱老榆树,它并不友好,皲裂的树皮扎得我肚皮胸膛疼。树身不圆,上身甚至有些扁。我问奶奶这树为啥瘦骨嶙峋,奶奶说:“这树光顾着长身量,还没来得及胖起来。”高高的树冠上,叽喳着很多鸟。我就蹲在树下,看马尾勺跟喜鹊打架争窝,看小鹰又赶走了马尾勺。马尾勺是一种叫黑卷尾的鸟,有着长长的卷尾巴。我小时候胆小,有次夜里下大雨,风刮得瘆人,吓得我钻进奶奶被窝里一动不敢动。

  天明后,我在树下捡到一只粉嘟嘟、肉乎乎的小鸟,奶奶就拿碎棉絮铺在一只旧蒲窝鞋里,做成了小鸟的家。喂它面食,它吐了。奶奶说它不吃死食,只吃小虫儿。我就去掏卷麻叶里的青虫子喂。没几天,有只大鸟从榆树上飞到北屋门口,喳喳叫。奶奶说,鸟妈妈来找它孩子呢。奶奶让我把盛小鸟的蒲窝鞋,放院子里石磨顶上,那大鸟就下来喂它,一天飞来好多次。又过了十多天,竟领着这长齐翅膀的小鸟,飞上了树。

  清明后,老榆树就开花了,满满一树翠绿的榆钱儿。奶奶就用长杆绑了镰刀,割下结满榆钱儿的枝条,我撸一把嚼嚼,甜甜的。奶奶给我做榆钱面糊糊,黏黏的,滑滑的,我和弟弟喝个肚儿圆。又拿玉米面拌了榆钱儿,上锅蒸榆钱窝窝头,好香,好香。那香味儿,直馋得邻居小伙伴们流口水。

  初夏起热风,榆钱儿飞落。落得人满头院满地。奶奶边扫边“念经”:“榆钱儿落,日子好过;榆钱儿飘,福气驾到。”有时,望着飞落的榆钱儿,奶奶双手抱拳,念叨说:“等榆钱儿都变成了钱,你子松大伯的病就有救了,就能给你大伯娶上媳妇!”可榆钱儿一直没变成钱,而我病蔫蔫的大伯,在又一个榆钱儿飞雪的初夏,孤独地走了。

  又是一个春日雨后。院子西墙根下,冒出一片嫩芽芽,还头戴着灰白的榆钱儿帽子。这该是我家老榆树的孩子吧!细看,磨道旁,土墙顶上,也活泼泼着榆树“孩儿”。两场雨后,榆树苗儿蹿得一拃多高,我就拔来喂兔子。娘说,别糟蹋了,栽到湾沿园子里吧。娘领着我和弟弟,剜了榆树苗儿,栽到了园子的边沿上。园子紧靠着北湾,给小树苗儿浇水方便。后来,每当放学,我拔完猪草,天近黑,顾不得吃饭,提着油漆桶改的小水罐,去浇那些成活下来的榆树苗。

  当时,大伯去世后,我奶奶就住在了东园里。那儿盖了三间新土房,原是准备给大伯娶亲成家的。如今想来,我奶奶是会打理,又有一定审美眼光的人。她给我大伯的园子里,西窗下栽种石榴,象征着多子多孙;东窗下栽着牡丹和木槿,预示着花开富贵。园子西首是棵大枣树,还有李子树,那是早早立子之意。东侧一棵苹果树,取的是平安吉祥,还种有三棵桃树,春日里桃花灼灼。东南角猪圈前,一棵秋桃树后,旺长着一丛香椿树,香椿芽炒鸡蛋,老香椿叶揉咸菜,这香椿是百姓待客的美味佳肴。靠南墙,是两棵老楸树,当地楸木质坚硬有韧性,称得上当地的花梨红木。奶奶曾说过:“这两棵大楸树,给你大伯娶亲打橱柜。”靠西还有棵碗口粗小楸树,奶奶嘱咐,留着给顺娶媳妇。顺是我的乳名。呵,奶奶园里的树木,各有来历,都有去处。

  可惜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大伯人一走,娘就说,那两棵大楸树,谁也别动,预备着给老娘百年后做寿材吧!但后来,我爹还是动了——他做主卖了大楸树,给我奶奶付了治痨病的药费。

  上面说的是老家的东园。这靠近北湾的小园子,园西沿长着多棵歪歪斜斜的槐树,都不很成器。园子里本是奶奶和大伯种青菜的地块。我想在园子里种树,奶奶不依,说这小园子怪,树不是长得空心,就是长歪扭了,不旺树,还是种菜吧。可自打我大伯离世,奶奶的身子更弯了,弯得像个大虾米。患痨病的她,走几步就咳嗽一小阵,天天砂锅熬苦药喝,再也种不了地。我娘就接了过来。好地块种了萝卜、白菜、山药和腌咸菜的辣疙瘩,薄地块就撒了人青和灰灰菜种子,水一浇,一片新绿。那个年月,家家缺粮少柴,多种些菜,饿不着肚子。

  那时的人最怕春脖子长,日头长,肚缺粮啊。缺粮的春上,地里的菜接不上力,就指望着树上的叶和花。槐花、榆钱儿、楸花、柳花、白杨芒子,榆叶、槐叶、杨树叶,桑叶、地瓜叶,都是吃头儿。杨树叶、桑树叶苦味浓,就放大锅里,开水煮了,盛进大缸发酵,掺上玉米或瓜干面蒸菜蛋,当饭吃。解放前,我奶奶家、姥姥家甚至都吃过榆树皮,吃得肠胃干结。

  园边园沿上,多种能救急活命的榆树苗,全家老少自然不反对。那时候,抬水、提水浇菜浇树,成了我们兄弟仨的游戏项目。比赛看谁提水跑得快,浇得多。哗哗的水声里,眼看着,蔬菜油油绿,树苗拔节长。几年后,我们兄弟还趴在湾沿上捞鱼摸蛤蟆呢,这榆树苗儿却像吹了气般疯窜,猛然间高过了我们,让我们须仰视才见。

  20年后,西园的榆树们,粗的成了房梁,粗树枝也长成了房檩条。望着父亲生前帮我们兄弟张罗的三所大瓦房,我花白头发的老娘说,还是种树福大!是啊,接受树荫庇护最大的,是我们兄弟。我兄弟仨的宅院,除去砖瓦,支撑那些房子的,可不都是儿时种下的榆树们的筋筋骨骨吗?

  往后的日子,不再缺粮少油盐,还告别了平房,住进了花团锦簇、绿树成荫的高楼,由土里刨食的村民,成了进厂务工的社区居民——这日子,可是蘸着蜜水吃甘蔗啊。可榆钱儿一直是百吃不厌的家乡菜,更是忆苦思甜的钟情物。

  我奶奶、大伯、父亲,都如老榆树上的叶子,随着时光的风,飘然逝去。老园里,那蓊蓊郁郁的老榆树,也没了影儿。可他们和它们,却以另一种姿态,立在了我的心里。(王乐成)

  编辑:孙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