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检察院工作了20多年,感觉自己越来越有点“怕事”了。
有一段时间,怕接被害人电话。
电话响起,我刚拿起电话,电话那头就问案子办得怎么样了。我听出了对方的声音,但还是谨慎地问对方的名字。“这么长时间,案子怎么还没办好?干什么吃的!”对方在催促办案,甚至告诉你“我在通话录音”,弄得我不敢多说一句话。在他的脑海里,案子到检察院之后,必须立即给个结果。你好心好意跟他解释,告诉他为什么这个案子还没办结,但他就是不愿意听,不想听。怎么才能让他认为检察官办案速度不慢呢?真的不慢。
有时候,我瞅着堆满办公桌、摆满办公柜的书问:办案人整天在忙什么?为何就不能把来电话催的案子先作处理呢?但我知道,没有一个办案人不想把系统上的案子快速清零。为了尽快结案,有时候一边向对方释法说理,一边请公安机关抓紧补充证据,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时间如流水般过去了,而案件所需要的证据还没有取到位。证据不充分,谁敢将案子提起公诉呢?
诸如此类的电话一天能接好几个,你接了电话解释了却无法满足对方的期望;你漏接了,对方说你有意躲避。接电话成了心理负担,我有点害怕电话铃响。有时候铃声一响,我禁不住一哆嗦,但随后还是接听了电话。
铃声响起,心中的那个“怕”就冒出来了,怕被害人在案子上耽误太多的时间。
有段时间,还怕犯罪嫌疑人发脾气。
“能不能给支烟抽,嗯?”讯问刚开始,犯罪嫌疑人突然向我们要烟抽。我们告诉他提讯期间不许抽烟,还指指墙上的白纸黑字——提讯期间禁止吸烟。“给一支嘛,俺不抽,让俺闻闻就行啊。”被我们拒绝后,犯罪嫌疑人竟然拒绝接受讯问了。“不是人性化办案吗?你们就不能人性化一点?你让俺感觉太没面子了。俺讨要了两次烟,一次都没给。你不给面子,也别怪俺不给面子!算了,不说了,一个字也不说了!”他还来脾气了。
看着他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为何有如此的想法。这个犯罪嫌疑人前科累累,法律知识也知道一点,难道他不知道认罪认罚可以从轻处理?
我们请他端正态度,告诉他不认罪认罚比认罪认罚会被多判几个月。“你多写条罪状试试?我还不信了,还能无中生有?”对方急赤白脸,坚持让我们找支烟给他闻闻。我们假意准备去请管教将他带回去,他立刻喊住了我们,满脸堆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低眉顺眼说他认罪认罚,“刚才就是想调节一下气氛嘛,这么严肃、紧张的,怪让人害怕的”。得,他害怕了。
有这么调节气氛的吗?看他那鼻涕眼泪犯了烟瘾的样子,我真的“怕”犯罪嫌疑人在充足的证据面前继续装聋作哑。那样,他肯定要被多判刑期,那不是自讨苦吃吗?何必呢?我怕车轱辘话一遍遍给他讲,他烦我也烦。
有段时间,怕来法律咨询的人悻悻而归。
“到底行不行?不行的话,俺就不找你了。你们不慌不忙的,俺可得打工挣钱养家啊。”这是一位来检察院寻求法律帮助者说的话。我依稀记得第一次见他,办公楼的屋檐上还挂着冰溜子。那天,天阴沉沉的,他情绪低落,从摩托车上下来时,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他儿子遭遇车祸,为了帮儿子治病,他花光了积蓄还借了十几万元。儿子出院后,他开始找肇事者打官司。法院判决肇事者赔偿他儿子的医疗费,但肇事者构不成刑事犯罪,且肇事者名下没有可执行的财产。
他面对的是一张无法执行的法院判决书。为了讨要医疗费,他到处奔波。在律师对他的事情也表示爱莫能助时,他找到了检察院。我们给他提供明确的法律帮助,让他看到了得到赔偿的希望。看他整天不上班跑这个案子,他妻子心里没底,每天跟他闹,他转过头来就找我们……所幸,几经周折,他得到了赔偿。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但他一定不知道,这之前我每天看见他的时候,心里都不禁一紧,搏动的心脏都快停歇了……
如果,他现在回想,自己不够执着,事情得不到解决,他会不会认为我们毁了他的生活?他对肇事者的不满,会不会转嫁到我们身上……
说真的,让他跑这跑那,我们心里真有点“怕”。不是怕法律帮不了他,是怕他拿着法律武器不能坚持合法地维权下去。我怕他会沮丧,怕他会绝望,怕他“做出某个危险动作”……我也怕我们不能坚持,怕坚持了没有结果。
曾经看见一只蜗牛,在柏油路上伸着长长的触角背着大大的壳子赶路,我就忍不住想,我像不像它——心中有“怕”,也要一步步向前挪行。(李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