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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的故事
2024-08-19 15:47:00  来源:检察日报

  长夜,一切都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中,整个村庄变得万籁俱寂。在这个空寂的夜晚,我拿起了笔,畅快地写下记在心里许久的有关“笔”的故事。

  1.

  母亲上小学时,家里穷得买不起铅笔,在河沟里捡拾些“石笔”上学,识字写字、列式算数就是用“石笔”在一块石板上完成的。母亲的记性很好,在间断上学的情况下,她考试的成绩居然能考进全公社前5名!但家里太穷,她三年级就辍学,从没有用铅笔在纸上写过字、演过题。村里的民办老师多次去叫她上学,但每次都被厉害的姥姥给骂走了。

  从我记事起,家里土坑的影墙上,就放着一块镶着木边的石板,和几块“石笔”。这是母亲有意无意间给我准备的最早期的“玩具”。我能坐立起来的时候,她把我放到坑角,用被子围住我,将石板和石笔放在我手边,然后去做家务。任我在石板上乱涂乱画,甚至把石头的笔放在嘴里嚼。高中毕业前后,我不断有文章变成铅字,母亲认为,这样的爱好,和我小时候在石板上乱画有关!

  晚年的母亲还经常说起此事,我从未反驳。母以子荣,我完全能感受到她对家里越来越好的光景所表现出的欣慰。这时,我笑着对她说:“吃石笔还补钙呀,哈哈!”

  1975年秋收后,我进了村里的小学读书。这个年代山区的小学,已不再使用石板、石笔,写字用的是铅笔。那天,母亲挎着半篮子家里母鸡下的鸡蛋,走了5里多山路,从邻村的供销社换回了一种叫“粉面纸”的纸张,还有一打用硬纸片裹着的橘黄色的铅笔、二三块薄薄的皮擦。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一打铅笔等于12支”的概念。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她将买回来的“粉面纸”对折叠了好几下后,用剪刀将纸裁开,一小摞一小摞地分开,用细线给我钉了2个本子。在本皮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了:“语文本”“平小兵”;“算术本”“平小兵”。“平小兵”,是我过去的名字。

  然后她用菜刀削好2支铅笔,连同一块皮擦放入我的书包。

  那年,村里小学一年级的新生共4名,2男2女。全校一至五年级共有23名学生,就在一间教室上课,由一名民办老师教所有年级的所有课程。后来,我转学至县城,才知道村里为“复式教学”,县城学校是分年级、分班级、分课程,并由不同老师教的。

  村里小学教室的课桌不知使用了多少年、多少代,有的桌面上刻着姓名、有的划着线道、有的写着数字,没有一张桌面是平整的,再加上母亲给我钉的纸本比较薄,当我用力在本上写字时,总会将整个本子扎透。由于刚开始使用铅笔,不能把握好用笔写字的力度,母亲给我削好的2支铅笔,写不了几个字,铅笔尖就会被摁折。老师上课,同学们不是我在削铅笔,就是他在削铅笔,有时是我们一齐在削铅笔!这时,威严的女老师便大声呵斥道:“你们这期一年级是我教过的最差的一期!”教室里暂时安静了片刻,随后就又能听到摁断铅笔尖的响声。一年级时,急着写字,我还用嘴咬开过铅笔的木外皮。那时,我写的铅笔字惨不忍睹,粗细不一、大小不一、行道不一,但这就是我最初接受人文教育的真实情况。

  我后来总在想,一年级我共用了多少支铅笔?那一年,只要母亲去供销社,总会换回或买回一打铅笔。母亲的家教很严,要求我必须将用剩的铅笔头上交,才能拿到新铅笔。并且每次母亲总说:“你太浪费啦!你表姐一个学期才用了你一个月的铅笔!”为此母亲规定,一支铅笔的“使用时长”必须超过一个星期。而通常的情况是,一支铅笔我只能用三四天,到周五周六写作业,经常是借铅笔或捡同学用剩的铅笔头。对此,我也很苦恼,只能尽量轻些用力写字,减少铅笔尖折断的次数。后来,当铅笔剩下手拿不住的长度时,我就捡一截铅笔粗细的树枝,用铁丝和铅笔捆绑在一起,继续使用一两天……

  削铅笔而削伤手的时候又有多少次?写这篇文章时,我端详着左手,几处削铅笔而划的伤痕依然可见!2001年,女儿上小学,在为她购买文具时,我居然发现了手摇式、半机械化的削铅笔刀,大喜!虽然有些贵,但还是给她买了一个。如今她已上班,这个铅笔刀我还在使用。每次使用,我都会想起我小学削铅笔时的窘态。

  2.

  1977年秋收后,我升入三年级。从这一年开始,语文新增了作文。每周五下午,老师会布置作文让我们写。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老师居然让从未用过毛笔的我们,用毛笔在作文本上写!铅笔字都写不好,怎能写好毛笔字?

  果然,我在写第一篇作文时,就丑态百出。因为没有控制好笔尖的蘸墨量,写的每一个毛笔字,就是“一坨墨汁”!更不要说作文的内容如何了。那次作文,我写了一个下午也没完成,放学后留下来继续写,直写得天边升起月亮,老师几乎把我的一整本作文本撕完,才将就着交了。回到家里,已是掌灯时分。昏暗的油灯下,家人看到我手上、脸上、衣服上全是墨汁的黑时,都笑了起来。母亲说了句话:“咱是去哪儿下煤窑了,儿?”我就哭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的同年级同学,开始使用“水笔”。第一个用的是大队会计的儿子。他写字的时候,我们围在他身边,看着这支神奇的笔,笔画粗细一致地在纸上写出工整的字体。他不但字写得好,学习成绩也好,也是老师最器重的学生,总坐在第一排。他写的作文、做的算术题被老师当作“标本作业”,贴在教室后墙的学习园地里,他名字下的“小红花”有6朵。而我只有一朵,这一朵是因为我“爱劳动”,时常从家里拿来柴火,为班级的铁火炉添柴而得的。坐在教室最后排的我,扭转头就能看到他的“标本作业”,在风中一飘一落。此时,我把写不好字的原因,归咎于母亲没有给我买水笔。母亲却说:“铅笔字都写不好,还想用水笔?不买!”

  有一天,我在家里找到一支墨水皮管脱落的水笔,如获至宝。心想,只要修复了皮管,我就成了有水笔的学生,再也不用铅笔写字了。我用细线将皮管绑紧,但家里没有墨水,只能向同学借。这天上午,我早早地到了学校,向同学借了5滴墨水,而当笔尖对笔尖正滴墨水时,笔杆后面的小孔就渗出了墨水。拧开笔杆一看,才知墨水皮管底部开裂了,所借的墨水全部渗漏在了笔杆里,又漏到我的手心。

  我只能将皮管底部重新用细线系紧,但由此却使皮管的容量大为减少,五六滴就能盛满,再滴就会从笔尖溢出,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水笔的兴奋度。这支系着两根细线的水笔,靠着借来的墨水,我用了三个多月,完美地满足了我对水笔的无限渴望。

  那个学期,我先后向多位同学借过墨水。本想用1978年春节领到的“压岁钱”买瓶墨水,开学后还给他们,但1978年正月开学后,我就转学至县城读书,借同学的700多滴墨水,至今未偿还,这件事我记了40多年。

  前些年,回乡参加红白事,遇到借过我墨水的同学,我总是魔障一般情不自禁地主动提起此事,他们好像都记不起来了。但我没有赖账,见了他们的儿孙,主动给些零用钱,表达一下心意。其中借给我300多滴墨水的同学,初中未毕业就辍学,不到30岁就在建筑工地因事故而亡,后来他的妻子带着儿子改嫁邻村。十多年前的一天,他的妻子挎着一篮子“黄蒸”也就是玉米窝窝来机关找我,想让“有本事”的我给她的孩子找个煤矿上的工作。后来,我动用了一个大学同学的关系,办妥了此事。如今,他的儿子已是合同工,月收入近万元,娶妻生子,还在县城“买了楼”,日子过得挺好。

  这些年的正月,这个孩子总来给我拜年。每次看到他,我总能想起他的父亲——一个长着长方脸、细高个、自来卷头发,一笑总露出两个酒窝的同学。那时,他将借给我的墨水记在一个本子上:11月6日,借给平小兵4滴;11月10日,借给平小兵3滴……

  3.

  1978年正月,我转学至县城小学读书,首次在调到县城工作的父亲的办公室看到了笔筒和里面竖着的毛笔、水笔、蘸笔、复写笔、铅笔,首次看到六棱柱形、墨绿色的“2B”“4B”铅笔,还首次看到那种一头是卷笔刀、另一头是铅笔屑刷的文具——我记得是“长城牌”。

  原来一个人可以同时使用这么多的笔啊!年少单纯的我,面对笔筒,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父亲笑着说:“这些笔都是我平时要用到的,写材料用水笔,绘图纸用铅笔,复写文件时用复写笔……”

  到校的前一天,父亲带着我去了县城古城路的文具商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众多的笔摆放在玻璃柜台里,多个品牌的蓝黑色、纯蓝、红色墨水码放在货架上,这里就是笔的世界、墨水的海洋啊!父亲给我挑选了水笔、复习笔、铅笔、橡皮、三角尺、圆规等文具,又买了文具盒,我满载而归。

  那些年的小学生,比的不是游戏机的牌子,而是比谁用的水笔、复习笔好。升入五年级后,我的上衣兜经常装着两支笔:一支是水笔,另一支是复习笔,并且是红、黑、蓝三色的那种。用水笔写作文,用三色复习笔勾画课本上的重点,用蓝笔在书的边角处记课堂笔记,用黑笔标注汉语拼音,但我还是使用红笔比较多。

  写这篇文章时,我特意查看了一下我的小学课本,的确如此。红色,对我而言,是警醒色、前行色、希望色!那个时候,老师经常进行课间“小测验”,五道题100分。测验完毕之后,会让我们交叉打分。我们都会用红笔判卷并庄重地打分,过一把老师的瘾。当看到别的同学给我打出100分,并在“100”的下面划两道红短线时,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刻。

  1981年9月升入初中,我自己新买了一支“英雄牌”包尖水笔。初中三年,我遇到了此生最为严厉的老师,他是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现在我想,如果没有他的严厉甚至严苛,我大概率不会考上大学,更不会参加“公考”,考取一份相对稳定的职业。我的心里暗自感激这位老师。

  当时,他要求我们每天必须练字。每次语文课,他都会在黑板的右上角,写下当天要练的10个字。他在黑板上画出“米”字格,将每个字工整地写入字格,他的粉笔字就是标准的楷书体。他告诉我们:写“横”笔画时,笔画要向右上倾斜些;写竖笔画时,可以写得长些;写组合字体时,要通过所占位置,区分开“形旁”与“声旁”,笔画当长则长,宜短则短……

  那时,我还不知道钢笔书法家庞中华,我们认为我们老师的手写体,就是最好的楷书字帖。

  高中毕业那年,我收到最为贵重的纪念品,就是对我“有些意思”的女同学,送的“笔记本和钢笔”组合的礼品盒。毕业前夕的一天下午放学,她在路边喊住我:“晓斌,快毕业了,送给你个礼物,以后当了大作家不要忘记老同学啊!”我接过她手里的盒子,腼腆地说了声“谢谢”,便不知下句该说什么了。中午回到家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精美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祝老同学:以‘笔’为马,一路前程,繁华似锦!”落款是她名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的组合。后来,我回赠给她一条那个年代比较流行的红丝巾……高中时代的友谊也许有些恋情,但这种朦胧之情,不就是读书时代最好的异性同学关系吗?

  五十载一去不复返,我与笔的故事还在延续。至今,我一直保持着办公桌上经常会放四五支笔甚至于更多的习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有心理障碍的不良癖好,但我绝对相信:有笔的地方,就有希望。

  编辑:孙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