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与柳宗元,皆为唐代文坛领袖,亦是千古文章巨擘。南宋文人罗大经博极群书,对先秦、两汉、六朝乃至唐宋文章,多有精妙见解。他在《鹤林玉露》中评价韩柳文章时说,“韩如美玉,柳如精金”,这似乎是“无差别”的称赞,都是极品高文。我个人私下以为,退之名高,子厚文好,相较之下,柳文更加清奇、洒脱、凌厉、深邃、幽默、细腻,有情致,有韵味,有针砭,有风骨。尤其是他的杂文,千年之后读来,皆可对应于今日之世相众生,犹自历历然如在目前。
《蝜蝂传》是柳宗元的一篇经典杂文。蝜蝂,读作fù bǎn,是一种善于驮东西的小虫。这种虫颇受“拿来主义”思想支配,它天然具有一种见东西就抓取的本领,并把所有能“拿来”的东西全都搞到背上驮着,一边负重前行,一边到处抓取。由于抓取太多、驮负太重,以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有人可怜它,帮其把背上的东西扒拉下来一些。但它一旦能动弹,便故态复萌,又开始奉行“拿来主义”四处抓取;其天性又喜欢往高处爬,终于筋疲力尽登高跌重,摔死了。所以柳公总结道,“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以至于有的被“货”压倒了,有的被彻查处理了,但他们一旦有机会东山再起,依旧每天构想着“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并未记取之前的惨痛教训。故柳公鄙夷哂笑这类人物:“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每一次赏读柳公《蝜蝂传》,我都会闭目沉思好一会儿,体会文意,低回流连,叹惋再三,唾壶击缺也!小虫蝜蝂的悲剧在于,一是“嗜取”,二是“不知戒”。
有一句老话,“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那是一种狗性或曰动物性;蝜蝂改不了“嗜取”的本性,那是一种虫性或曰生物性;而人作为“万物之灵长”,则不应当“嗜取”成性欲壑难填,更不应该在“拿来”的道路上滑下去而“不知戒”,不收手,不收敛。
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嗜取”者不“知足”,“不知戒”者不“知止”,岂可“不辱”“不殆”“长久”乎?生物界之“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的小虫蝜蝂,不正是人类社会历史上“贪取滋甚”者最典型的生物标本吗?
有学者考据称,《尔雅·释虫》里的“傅,负版”,就是柳文中的蝜蝂。但也有考据者说,生物界压根儿就没有蝜蝂这种小虫,是柳宗元虚构创作出来的。其实,经典作品的思想力,艺术创作的生命力,本来就包蕴在“虚有其事”的真实性中。换言之,艺术性的虚构,乃更高层次的真实。
试想,“嗜取”的蝜蝂,不就是《诗经·大雅·桑柔》中的“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吗?“不知戒”的蝜蝂,不正是俗话所说的“前车倒了千千万,后车过了亦如然”的屡教不改重蹈覆辙者吗?
就算《蝜蝂传》是一篇虚构的寓言吧,如果你用柳公笔下的蝜蝂之行径,比照现实世界“其形魁然大者也”“而智则小虫也”者所在多有,就完全可以理解,仅只短短167字的《蝜蝂传》,缘何能成为一篇传世经典妙文!
而且,《蝜蝂传》同样宣示,“嗜取”而“不知戒”,乃人欲之万丈深渊。
正如柳公在《全义县复北门记》中所说的“愚莫大于恡且诬”。“恡”即“吝”也。最愚蠢的行为莫过于贪婪悭吝更兼捏造谎言欺诈成性。《中庸》曰:“小人行险以徼幸。”又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天纵之圣与冥顽不化的愚人,是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前者言为士则行为世范不必改,后者混淆是非怙恶不悛。套用一句柳公的名言,愚莫大于三桩事——“不知戒”“不知止”“不能移”。
英国著名传记作家、批评家李顿·斯特雷奇说:“经典永远是现代文学。”柳公的《蝜蝂传》,今天读来同样具有阅读鲁迅先生“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经典杂文之价值和意义。所谓经典永流传,指的就是杰出的经典作品,特别是优秀古典文学作品,不仅具备恒久的经典性与历史意义,同时也具有深刻的现代性与现实意义。(李建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