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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洮河
2025-10-20 09:58:00  来源:检察日报

  连峰

  暮色弥漫之时,我常常独自踱至洮河岸边。此时河水被夕阳染成金黄,又慢慢洇成深沉的墨绿,然后,静静地流淌,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铺展于岷县的土地上。

  我的家在通渭,那里有等我归去的灯火,有妻子温柔沉静的眼眸,有儿女清脆如铃的笑语。然而,报考时职位的选择,却将我留在岷县十年。每每站在河边,总觉水声絮絮叨叨,仿佛在轻轻诉说家乡的消息;而我,也时常凝望微微起伏的水面,心绪随着流水奔涌不息,好似要穿透那层层的山水,流到妻儿的枕畔。

  洮河的春日,冰凌消融,河水便如刚刚睡醒的婴孩,舒展着身体,流淌得既轻且缓。此时河岸两边,小草偷偷钻出地面,野花星星点点,河水倒映着初生的绿意,温柔地漾着微澜,映衬着天空的澄澈。这新生的柔波,总让我想起远在家乡的儿女那蹒跚学步的模样,小小的脚丫踩在毛毯上,留下歪歪扭扭的印记,也像踩在父母的心尖上。

  盛夏的洮河则全然换了性情,河水挟着远方雪山融化的力量,奔腾呼啸而来,令人屏息。我每每立于河岸,看那浊流裹挟着泥沙奔腾而去,水声喧嚣,撞击着河岸,卷起层层白沫,这浩荡的声势,让我胸中那堆积起来的滞涩随浪花被冲散,那激荡的浊流,翻腾的不也是淤积在人心深处、无处诉说的块垒么?如同妻子在讲台上倾注心血、在家中操持琐事的辛劳,虽不常言说,却自有坚韧的力量。

  这河最让人惊奇的,是冬日里“洮水流珠”的景色。天寒地冻,河面却并不完全封冻,无数细小的冰珠随水漂流,如星河倾泻,在河面上铺开一片晶莹。这景象总让我忆起家中温暖的炉火旁,妻子在灯下伏案的身影。她批改着学生的作业,红笔在纸页间沙沙滑动,时而蹙眉凝思,时而嘴角漾开一丝欣慰的笑意;或是备着明日的课,指尖划过书页,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声响。儿女们或模仿着母亲的样子,伏案写写画画,或摆弄着心爱的玩具,不一会儿便争抢起来,又被妻子温言化解。那河上冰珠的叮咚,与记忆中灯下书页的翻动声、红笔的沙沙声,以及妻子温润的教诲声交织在一起,在寒冷的冬夜里,格外牵动我这异乡人的心弦。

  这静静的河,早已成了我倾诉心声的港湾。每当思念汹涌,我便拨通妻子的视频电话。屏幕亮起,妻子那温婉而略带倦容的笑脸便映入眼帘——那或许是刚结束晚自习归家的疲惫,接着是孩子们争先恐后挤到镜头前的小脑袋。“爸爸!爸爸!”清脆的童音瞬间穿透了距离。小女儿会奶声奶气地告状:“哥哥抢我的娃娃!”儿子则兴奋地举起刚画的涂鸦,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妈妈”两个字:“爸爸看!我写的!”我笑着回应,目光贪婪地捕捉着屏幕那端的每一个细节。妻子总是轻轻地笑着,让孩子们安静些,然后轻声问我:“今天累不累?河边风大,多穿点。”我转动手机,让镜头对准身后的河,那粼粼波光映着暮色:“看,洮河又变样了,今天水很静。”妻子仔细看着,孩子们也好奇地凑近屏幕,辨认着那流淌的水。妻子会絮絮地说着家中的琐事:女儿今天会系鞋带了,儿子在幼儿园得奖励贴贴了,爷爷养的鹦鹉下蛋了,院子里奶奶种的月季打了花苞……我屏息听着,河水声与儿女的笑声、妻子的讲述混在一处,织成一张温暖的网,将我漂泊的心轻轻兜住。挂断电话,我仍伫立良久,听河水轻拍岸石,那声音仿佛也拍打着我心上最柔软的那处。此时,水草浮沉,河水静淌,灯下的微光与千里河川的沉默,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那万家灯火里,有一盏是我魂牵梦绕的归处。

  某个冬夜,我照例在河边踱步,试图将纷繁的头绪理清。河水在寒夜里愈发沉寂,冰珠碰撞的声音反倒更清晰了,仿佛无数细小的玉片轻轻叩击,又像是孩子们嬉闹时不小心碰落一地的玻璃珠。忽然手机铃声划破寂静,是妻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焦急:“孩子有点发烧,刚量了体温,有点高,哼哼唧唧地一直找你……”她话音未落,单位移动办案终端的提示音又急促地响起,主任说:“明天的稿子还要再改改。”凛冽的河风灌入脖颈,直透心扉。我握着电话,身如石柱钉在岸边,被这湍急的思念与责任撕扯。我对着手机那头的妻子匆匆安抚:“别急,先物理降温,我……我尽快想办法!”又对着另一头沉声应道:“收到,马上到!”我终究还是猛地转身,疾步往回赶。洮河在身后渐渐模糊成一片深邃的墨色,唯有水声追着我一路跑,仿佛代替我,把未能说出口的千般焦虑、万般不舍都凝成冰冷的碎玉,撒入了沉沉的寒夜,最终融化在无尽的奔流里。

  这条河默默承载了太多。它见证过我工作后疲惫的脚步,映照过我深夜徘徊的身影,也收纳了我凝视妻儿影像时,那无声滴落水中、即刻消融的温热。河水不言,却深谙所有悲欢离合的滋味。它以四季轮回的面貌,恒久地奔流,卷走岸边草叶,抚平泥上足印,将游子的心事沉淀为河床深处最温润的卵石。那是对妻子在讲台与家庭间奔波的疼惜,是对儿女成长中无数次缺席的愧疚,是每一个无法团聚的节日里,深埋心底的歉意与渴望。

  河水不舍昼夜,岷县的灯火次第亮起,又渐次熄灭。我仍时常踱步于河岸,看那水流不息,流珠浮沉。我知道,在那河水流去的远方,有等我归去的门扉,有扑入怀中的温暖,有妻子灯下备课时那专注而温柔的侧影,有儿女睡梦中甜蜜的鼾声。

  河水,仍旧静静流着。我终于沿着它的脉络,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如今,我已调回通渭县检察院工作。推开家门那一刻,心底凝结的思念冰凌,化作滚烫的春潮,奔涌着流向生命中最温暖的港湾:流回妻子含笑的目光里,流回儿女雀跃的欢呼声中,流回这弥漫着书香与粉笔气息的、属于我们的寻常烟火里。

  站在家中窗前,远处虽没有洮河的水声,但院中月季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声响,妻子在房间里督促孩子睡觉的轻语,替代了曾经絮叨的河水声,成为我耳畔最安宁的夜曲。那静静的洮河,不再是我徘徊异乡的风景,它沉淀为厚重的记忆。它教会我在奔流中沉淀,在等待中坚韧。案头灯火可亲,家人呼吸相闻,我终于明白,所有漂泊的足迹,其最终的意义,正是为了踏上这样的归途,并将途中的风雪与星光,都化为此刻窗前,这一声悠长的、安心的叹息。

  (作者单位:甘肃省通渭县人民检察院)

  编辑:蒋谱